開場,開課,開講。半年來掛上不同頭銜說了過多的話,每忙完一個高峰正得以歇息,沉積體內的毒素便報復性出遊。才過六月已病過六回,許是言多氣乏、多說多錯,多的錯的都應報在虛弱的耳鼻喉。
這回病程更長,症狀更嚴重,勉強上班那天,走的每一步都像踩著真空。喉炎、畏寒、頭昏和低燒逐進發作,再平凡無奇不過的景象也令我目眩神迷。聽見的旋律全降了半音——鐘聲、進站音樂、關門警示——外界的聲音不像傳自鼓膜,更像發響自身體裡的黑洞。病假的第二天晚上接到一通電話,開口才發現我也說不出話了。聲帶熱辣脹痛,念頭止於喉頭,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再掛一次號,醫生說是聲帶發炎,源於長期的聲帶摩擦、冷熱衝擊,咖啡、濃茶與辛辣刺激。以說話為生卻說不了話,如我曾以書寫為繼,而今在夜以繼日的重複裡,再也寫不出新的東西。時間被日程切碎,碎得分辨不清自己是無意或無能利用這些零碎,去拼寫心裡那些一閃即逝的念頭。我說不了也寫不了,想起老師言猶在耳的「我手寫我口」原來一直是誤用,原來那句話並非老師所表達的,學習語言要手口並用邊寫邊唸,而是在白話文運動的背景下,教人怎麼說話就怎麼寫作。
我不怪老師錯用,只怪自己後知後覺,這幾年來還盲目地照本宣科。但願從我這裡聽到這番說詞的人早已從它處得知此話原意,別成為積非成是的連鎖。而我呢,話說不好就別說了,寫不出來就別寫了。什麼樣的人才會日夜鞭策著自己,期盼他人的讀閱,覺得自己非寫不可呢?
不會有人從這片衰殘中生得什麼信念的,不會的,即使是他最親信的人。
——黃國峻〈泛音〉,《度外》
曾經的我寄予未來憧憬,從過往理出遺憾,讓自己去好奇、去嚮往,去傾心,因為這麼做著的其他人看起來是真的快樂。那些全以「要⋯⋯才能⋯⋯」的句型造成的邯鄲學步,也歪打正著地造就一段尚稱體面的生活。
直到想見的都見著,想去的都去過,想寫的也差不多寫完了,才發現那曾困擾我的若有所失原來就是空洞。好想知道這還沒到盡頭卻已無所盼願的人生還有什麼好活,是否只有讓自己不斷承受衝擊和刺激,才能升起一些感觸,催生某種動機。
什麼對我而言都不過如此,每落實一份期待,離完結又更近了一些。每每點入備忘錄裡置頂的「沒看完不准死」清單,無論是劃除或添增項目,總湧上一股難解的感受。我既如此渴求終結,又何苦一再推遲、一再找藉口苟活?是生怕因無知而永世受困靈薄獄(limbo),或是我傲慢自大,無人挽留比死去更難接受?
坂口安吾《白痴》的中文版書封印著這麼一句話:「既想要尋死,卻又拚命求生」。世界之於我是疊加態,只要我仍存在,世界便介於如我所願與大失所望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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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有時是孤獨的哀鳴,將痛楚和疑惑一點一點撰成文句,暗自盼望過路人的關切與共鳴;有時是較勁,比苦功與才氣,強調自己能把同一個題材寫得更別具新意;有時則是被動攻擊,以放浪不慚的草筆,訴長久難解的怨艾,寫通篇的萬念俱灰。荒蕪的心上惟有寂寞與悲憤盤根錯節,寫字是明知會痛仍使勁將其梳開,必然造成拉扯與斷裂。
有些人則自許對他人的磨難有責,四處蒐羅故事,將其打磨拋光,好似痛苦可欲,值得為養出精秀珍珠生幻痛。於是沒有一件事沒有一種心情還沒被寫爛,各個較量著誰的痛苦比誰更得人疼。
真實痛切的已是如此,更遑論那些為寫而寫的創傷、陰影、昇華和感召。真的,每看一次膩一次,恨不得能精神催吐。能擁有這麼多不解和恐懼,躲著怕著撇頭不去看生活裡的種種苦難,叨念著這個不會那個不要,難道不是一種特權嗎?
前陣子讀完匡靈秀的《黃色臉孔》,對第二十一章裡茱恩的一段話深有感觸:
[⋯⋯]但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的真相,其中的痛苦,雅典娜總是覺得她的所做所為是種天賦,是將創傷去蕪存菁,變成某種永恆的事物,給我你的傷痕和痛苦吧,她這麼告訴我們,而我會還給你鑽石。只是她從來都沒在乎過,藝術一旦創造出來之後,就算私密的事情變成某種奇觀,痛苦依舊會留在原地,不會消失。
去年因文學獎引起的一連串爭議,以及我在某作家分享會上得到的「啟示」,在讀到這段時一一浮現。所謂「作者是載體,別人的故事只是藉由自己賦形」或「想像他人的苦痛」,自喜做為哪個群體的代言人,好似有誰對作家如此哀求過,不管寫作類型為何、同理多深、模糊處理多細緻,都恕我無法苟同。無論虛構之可否或程度,光是作家不避談角色的原型細節,反覆強調書寫他人痛苦的自己其實很快樂,自滿於寫作成果,就令我無法自已地作嘔。
要是還有釐清對錯的餘暇、要是還提得起勁,有哪個當事者不渴望為自己吶喊出聲,又有誰願意跟誰算了?活著到這裡已是如此不易,竟還要被旁觀者站在制高點批判自己不夠努力,轉頭又發現自己的苦痛成就了別人的作品與獎章。分享會上作家還說,他的文學是經過自己而不屬於自己,「故事會自然而然地從門前來再從窗戶跳出去」。但他沒想過的是,真正飽受折磨的人、被他寫進小說裡的人,已想過無數次要自然而然地跳下去。
早該知道能夠言之鑿鑿的不會是我這邊的。鑽研著如何把痛苦寫得動人,自作多情地認為有來由的惡意就該被原諒,不愧是專職的暢銷作家,最懂教育的意見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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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否認每一場演說或寫作本質上都是拾人牙慧,這或許也是我一直沒想踏出部落格外、不以本人名義寫作,且所有引用出處必定鉅細靡遺的原因。我受惠於不吝分享的創作者們,得力於資訊豐沛的網路,因此盡最大努力翻好作品、寫好詮釋,只希望流量、點閱和收益都能回歸支撐我活下去的每個原作。而翻譯和解讀以外的寫作動機,比如一些有的沒的日記隨筆,我想多少也是較勁、是哀鳴,是隱姓埋名虛言妄語的被動攻擊。
偶爾還是會覺得自己太謙卑了,總不好意思以講學或執筆之人自居,恐怕沒多久就會被這必須爭奇鬥豔才能存活下來的世界淘汰。但依憑了那麼久的原則,事到如今才說要放棄,再理性地考量沉沒成本也不免有些進退失據。
去年底讀到最喜歡的一篇莫過於讀吳浩瑋的《下賤的獅子》。那有著相似起頭,沒有相似過程,結局卻同樣揪心的故事,使我久久無法自拔,一句「說到底,我不是想愛,只是想贏。」更扼要地總結了我四年來的空想。直到看見作者於文末特意附註的「散文發表前 Ch 本人已閱讀過完整文章。」才令我頓時感性斷線。
就連一篇無關獎項或賽制的散文也有如此聲明的必要嗎?或者那是應時取巧的舉措,以此在風口浪尖襯托自己的立場和真實,我不曉得。只是想,若往後寫作的前提是必須透明,且讀者對每篇作品也帶有同樣預設,我只想乾脆一篇文都不寫了。「去跟他說啊跟我們說幹嘛,卒仔。」感覺從今以後都是這樣了。不該遮掩而是必須全盤托出,儘管那是最初逃進筆名和文字的難言之隱,畢竟藏著掖著的肯定有詐,是嗎?原來不能說出口的也不便寫成嗎?還是反正我的故事爛到沒有據實以告的意義,無論告人或告白?
只要不去想
若他有天告訴我
「你寫的我都看了」
我就能不可一世地寫下去
卻也因為想
若他有天告訴我
「你寫的我都看了」
我才能不可一世地寫下去
原來我的所欲、所寫,也都介於想被看見和不想被看見之間。原來是我,寧可耽溺無濟於事的書寫和想像,也不願意將癥結解開。原來我是自己的雅典娜・劉,蒐羅故事,打磨拋光,為養出珍珠生幻痛。憤恨著誰寫誰的故事不給 credit 的時候,我也沒對自己書寫的對象有多在乎過,充其量也只是為了能夠繼續寫點什麼而對誰都不放過。
比起什麼也解決不了的寫作,按下批判和指教,真誠地袒露事實,不過份自私地盼望和解或共情,或許才有辦法為情勢帶來一些轉機,也不必因此對誰過意不去。可我既是下賤的獅子,也早已是進退失據的茱恩,只能任由不甘、自責和顧影自憐的幽靈,緊抓著自己的手口,久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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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❶ 手口:手和嘴巴
❷ 手口(てぐち):做壞事的手段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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