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一件事物的初始，常常不知道原因，只確定自己想要靠近。

——蕭詒徽〈只是用和阿嬤交談的方式寫歌——專訪珂拉琪〉，BIOS monthly

九月，本該緊接著會前小記寫 INFINITE 臺北演唱會的後記，沒想到 Spotify 演算法乘虛而入，在我忘情於二代團的榮光時，接續近 10 年前的老派求愛神曲〈Last Romeo〉播起 BOYNEXTDOOR 的新歌〈But Sometimes〉。前奏的雜訊低鳴和哇哇吉他效果音（wah-wah pedal）一響起，我的注意力就迅即被捲入歌裡。整首歌接著以狂放浮躁的語氣唱在厚重的搖滾基調上，徹耳的失真吉他和強勁鼓點間，還有豐饒年輕的熱情在滾動。這群平均年齡不到 19 歲的弟弟們，以中氣十足的又略帶痞味的發聲咬字，唱著生澀愛情中的灑脫不羈，而副歌猝不及防的一句「去你的，但有時候還是好想你」，更我深深陷入他們嘴硬心軟的爛漫魅力。

小時候沉醉於 오빠 們的款款深情，長大後轉而迷戀弟弟們的率真俏皮。十年之間，從為了愛情甘願與世界決一死戰的羅密歐，追到分手後哭得像小孩的鄰家弟弟，只能說我真的是用情不專得始終如一。怪就怪二代團唱了太多至死不渝的癡戀，導致我一度以為自己嚮往的是沒有明天的愛情，結果為初戀而學的韓文，最終只被我用來 phānn 弟弟。

13 年前看《原來是美男》、第一次到文具店買護貝小卡的我，鐵定沒想到十多年後的自己還在迷。前陣子聽李洪基和鄭容和的 Killing Voice 時又忍不住第一萬次感嘆，2011 年《FIRST STEP》的專輯歌詞本是我人生第一份韓文教材，也正是因為 FTISLAND 和 CNBLUE 我才開始了這一生與韓樂的糾纏。INFINITE 演唱會後看到一篇粉專貼文，寫自己上班是為了能繼續支持喜愛多年的偶像、職涯是因為追 INFINITE 才成形。看著她的追星歷程和演唱會紀錄，不禁想，有多少人得以生活到現在、追求工作與人生的成就，是偶像給的動力。

Obsession is the single most wasteful human activity, because with an obsession you keep coming back and back and back to the same question and never get an answer. 

—— Norman Mailer

「執著是人類最徒勞的行為，為了某個執念，人會不斷地重回同一個問題，卻永遠無法獲得解答。」追星曾經是我生活的唯一動力，可我也曾經為了成為自己想像中的文藝少女而刻意將自己十幾年的追星歷程貶得一文不值、藏得密不透風。為了討好現實裡的誰，刻意聽成了一整個年度 Spotify 不像自己的回顧，發到限時動態上作秀異（distinction）的宣示，無能示人的卻是那同樣以數萬計的聆聽時數，我或播 CD 或用 iTunes 離線無痕，聽著成堆的 K-POP 專輯。

多年來我總說不明白喜歡 K-POP 對我而言的真正意義，也因此總未能真正捨棄。每每地，我向自己內心深處掏問緣由，卻未曾獲得解答。直到經歷了這段掩（演）飾的時日，以為壓抑過久才釋放的會是劇烈的反撲，以為時隔多年展現本來面目不免生疏，實際上卻像是未曾變過般地駕輕就熟。長時間的刻意隱匿並未如我預想地引發戒斷後的失控，我才第一次想，或許它從來不只是我偶然沉迷的癮頭，或許它是無論我重來幾次，都必然刻錄進我生命的脈絡。

"Chance must necessarily have great influence over our lives, because we live by chance." 偶然必定深刻影響我們的人生，因為我們憑藉偶然過活。偶然在塞內卡的 Moral letters to Lucilius 裡讀到這句話，也讓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吳俞萱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從偶然延伸，寫生命的隱喻和愛情的動機：「人在美的感受力的導引下，把意外發生的事件變成即將寫進自己生命樂譜上的一個動機（motif，樂曲中一再出現的音樂主題），每個人都會回到某個動機上，重複這個動機，修改這個動機，發展這個動機。」

因為沒有人願意相信，生命中的愛情是某種輕飄飄的東西。

就算是到現在，我仍不時聽著 13 年前燒錄的一張張 K-POP 選輯，不為復古懷舊，不為刻意聆取聲音裡的失真雜訊，只是過去和未來兩兩相對的鏡面將我不變的身影拉展得越來越長，我被收夾在 13 年前一層又一層偶然的疊覆裡，從來就沒走出來過。多年前在某人部落格裡撞見 K-POP 的意外瞬間，被我轉化成自己生命樂譜上的動機，在往後的時光裡不斷地重返這個動機，發展這個動機，書寫這個動機，只因為我深信後來的一切，都是自那瞬間綻射開來的延續。

所以我那麼不厭其煩地強調演算法，迷戀偶然，神化巧遇，只因為我相信從來就不存在所謂自己的選擇。不管是絢爛的音樂國度或醉人的注目，都讓我無論躲過、錯過幾次，都注定要臣服。因為幾十個幾百個偶然把我推向了 K-POP 和韓樂，才參與了那場演唱會，才聽見那晚的新歌，才有現在的我在這裡意有所指，凝視鏡中自己無限複製的重重身影，寫下這些既茫然又篤定的文字。

只因為我相信，儘管再疑惑，我的喜歡和追隨，它終究不只是某種輕飄飄的東西。就像在相遇前，FTISLAND 已經在 '바래' 裡唱：就是重生也只盼著你，若能再愛也只想望你。就像在後來的我們相遇前，我已經用那麼多歌、那麼久的追隨，預習我們的遇見。

如果幸福是渴望重複，我願意盲目地確信，在每一個可能的時空迴路，我都會忍不住好奇，忍不住喜歡，忍不住靠近，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