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夠聽見我的聲音
聽見每一句
都心疼我的靈
如果你突然執意轉身離去
我會等
直到我想起自己
——魚條〈失足〉
初聽魚條,是在兩年多前的搖滾連續祭。記憶中的彼時,黑夜臨門而日暮謙謙退離,聚光燈把空氣中的塵灰照得飄飄閃動,色溫被調成可見的半透明湛藍。盤起的腿前有幾只雪山啤酒罐或散落或堆疊,臉頰醺成冬日裡難得的粉紅,映著四周冷冷煙塵,像《雲和沙》的專輯封面,暖橙和冰藍對襯。
為期三天的盛會自三座舞台分頭進行,聽眾得以隨興往返,在這裡輕踩節奏,再到那裡重重甩頭。換場的空檔我坐在舞台邊的棚底,從他的相簿裡找到和入場手環一樣的艷橘。三張節目表截圖上錯落著歪七扭八的圈,象徵聽團的人挑剔的認可。但我只認他的手跡,才不管被他欽點的團唱的都是什麼歌。
「所以,」隔天一起吃飯的朋友說,「他是來看團的,但你是來看他的吧?」
一組組樂團輪番演出,夜以繼日滾湧著現場不歇的音浪和人潮。茫茫無從的我初入這片歡騰的海,只能是艘由他領航的船。
沒糾結多久就被他說服喝完兩罐雪山,而他正喝著當天的第七罐。看他一邊喃喃自己沒那麼容易醉,一邊連話都講不好,我和第一次見面的他朋友相視尬笑。「差不多啦。」他一手一個勾著我們,以三人四腳大路障之姿踱離塵土沖天的主舞台區,我體內的酒精也乘著血液循環竄上。
終於晃到副舞台所在的湖畔,此時青空漸為夜色籠罩,燈光在水波粼粼的湖面倒映折射,好似宇宙的切面。台上的樂團正進入最後的試音,鼓點咚嚓咚嚓打成一連串神祕的波,EADGBE 一顆顆跌進黑洞,而我已無力再想自己置身現實或夢境,在他的手臂裡一逕癱醉昏頭。
周圍的鼓譟和氣流被抽成真空,這世上彷彿除了他懷裡的我之外一無所有。〈行前準備〉正是在這樣的暈眩醉夢中直直奏/揍上耳膜。那之後他們還表演了《治本》專輯裡的其它歌,卻只有〈行前準備〉滲過皮層淌入血裡,久久在體內蒸騰不散。
在湖邊的日落裡
某個溫暖的臂彎裡
空氣、燈光和啤酒罐都是一團冰藍
回想起那天的一切
總是如此空茫幻麗
酒精沖進血液裡再從濕潤的眼眶漫出來
彼此默許的靠近只可能發生在暮與夜之間
直到歌者唱出命運的預示:
「什麼是逃也逃不開的結局」
「學會了珍惜終究還是失去」
「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後悔與你相遇」
電吉他殘響淡出
我們也就此夢醒
可再來一次我的選擇還是你
儘管註定要失落
註定走不到一起
深知這一切的我還是會執意開啟這段相遇
只為再一次讓你輕輕摟著
在音樂和你的目光裡綿綿沉醉
儘管你和我的手
只能在夢與醒之間緊握
我仍會一意孤行
直往逃不開的結局裡去
自此就叨著唸著要寫魚條,什麼形式都好,總之得記錄下這魔幻寫實的長醉,結果兩年裡只寫成了草稿夾裡的未完文章,未完成的繽紛。反正人格測驗結果說我「大大方方只是日常,扭扭捏捏才是愛上」,我也就不再過分苛責自己求好心切的推遲。2022 年中,魚條推出了新專輯《雲和沙》,而後又有專場和單曲巡迴。看吧,任我一拖再拖也總有理由開寫。
兩年多來總是邊聽邊自問,我對魚條的喜歡究竟是向著音樂本身,還是那些牽繫著音樂的浮想。可是不管怎麼想,《治本》都是這十年來與我共鳴最強的作品,不只因它且狂且鬱且哀愁的音樂性,細膩又機敏的詞句編排尤是。我沒有更多話好說,想說的都早已唱在歌裡頭。
日子如常接續,此後生活的軸線上也並未再生斷點,我卻沒想過無比偏執又明烈的有一天會消融舒軟,聚光散成餘暉,停泊在水一方。《雲和沙》乍看和煦溫柔,視線的盡頭無邊,可實則相較《治本》更加隱微內收,目光所及之外可能什麼也沒有。曾經坦率嘶吼的渴欲如今已不好再暢言;愛意依舊,卻徒剩意有所指的殘喘。張狂的刺得以雲霧掩覆,飄飛的風沙卻不時刮痛雙眼。
而我 還是我
還是我 還是我
從來不曾忘記 我愛著
可我 不是我
逃不開 躲不過
別再讓我想起 我愛著
——魚條〈來日不再是方長的夢〉
痛我至深的《進擊的巨人》,那段被引用到爛的場景和台詞同樣發生在水/海邊。從幻夢到幻滅只是一瞬之念,過往的所有明媚想像,都在親眼見到海的那刻倏然失色。想望成真後,孤傲的氣質反而深重,隨著雲和沙吹過來的,還有一股面對事實無能為力的淒滄。我還愛著,卻僅存這份依稀長遠的愛得以憑恃,可我不要誰再來不厭其煩地勸說,說我還有更遠闊的某條路該走。
我想流浪
也想再待一下
我想你了
也想把你遺忘
——魚條〈秋莊〉
回想第一次聽〈來日不再是方長的夢〉時,四處驚叫它像周杰倫的〈一路向北〉,又像在煩倦的午夜從屋裡走至濕悶的室外,抬頭看見整片雨後星空時響起的配樂。可一首歌哪有那麼多爭/癥點?發奮書寫的這一年裡我逐漸質疑起文字之所能,又不時憶起卡夫卡(Franz Kafka)的審慎告誡:
透過書寫,自我認知將成定局,所以它若非完整而面面俱到,把所有枝微末節的可能後果都考量進去,並且是完全真實的,實不宜貿然下筆。因為若非如此,所寫下來的東西就會按照自己的意圖,帶著已成定局的優勢,取代了那只是泛泛感覺到的東西,使得真正的感受消失無蹤,而太晚才看出所寫下來的東西毫無價值。
歌曲所牽引的意念更是如此。以為限時動態速記能作為當下紀實,可最切身的心情與感受總失落在格線和取景之外。日後的回想依憑的僅是這些少部分的停格,而不再關乎畫外的事實真正與否。死命回想那些早已無從對證的過往,就像對著記憶的墳場招魂。
我和他的一切被掩埋在無數歌曲裡頭,還有幾則標記對方的動態、幾張失焦的相片,和那條同樂過後就被硬生生截斷的入場手環。後來再約見面總有命運的百般阻撓,於是索性不再想見了,索性回到我們相識前的那條人行道,他頭也不回而我疾步跟隨,眼神不再相會。所幸我也並非再做不到。
拿不動卻依舊捨不得
不能再停留
卻哪兒也不走
——魚條〈不了〉
歌詞像我,拚命想逃卻哪裡也到不了。想起詩人們也寫過類似心境,為一個人行步至底/there isn't an ocean too deep,對結局的對錯滿不在乎/ever since he touched my hand I knew。我不懂如何戀慕崇敬不著痕跡,一邊熱愛一邊如常奔忙。我愛的時候看見什麼都是他,為了望他一眼,我情願終日一事無成等在那。
愛人之於我只能夠是一場全心全意的顛覆,全方全面的占據。許是上輩子虧欠他太多,盼他來生是個自由無憂的靈魂,這一世任他是如何我都會毫無保留地愛。這是我前生之願,也是這一世長情無悔的選擇。這該死的拘執佮愛。
七月,愛上一個人。一廂情願地。
決定了不回去。
決定看見路,就走到底;沒路了,就跳下去。
去看看谷底的風景。
——任明信〈164〉
2023 年 5 月,魚條開了〈過度的使者〉單曲巡迴,我沒約他。從體熊專科到 SAOSIN 到平日的飯局,該失的約都失夠了,我的愛終究是我自己的事。可當晚聽著每一首歌,腦海裡浮現的都是兩年前的冬日湖畔。表演以〈習慣〉開場,以安可的〈行前準備〉告終,起與合皆是《治本》。我忽然想,在傷與痛裡如魚得水的我們,僅僅是動身向愛,就恐慌得窒息。會不會我們決然走向未知的風景,只是反覆得證我們離不開過去?
沒想到 你已經忘了我
或是我自作多情
你從來沒有記得過
——魚條〈習慣〉
詩人們的愛總生在夏季,怎麼就我愛得昏天黑地,冷得死寂。可是那又怎樣,這是我自己開啟的故事啊,有無他的回應我都將長此以往地愛著,and near him I always will be。今年七月他就要頭也不回地走了,而我還等在那條人行道上,醉在那氤氳的冰藍氣團中,在來日方長的夢裡久久地冬眠,一愛便到底,未曾動搖。
夏天是一條很長的道路,你要
晝夜兼程。對那些不能愛到底的事物就不要對它們動心
——蘇淺〈穿過夏天就可以走進森林〉
過了這個夏天,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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