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洛納的孩子

on 2023/03/23

五年前的轉學考前夕,我毅然決然地北上看了只在國父紀念館演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法文音樂劇(Roméo & Juliette, les enfants de Vérone),這生怕是此生最後一場而沉不住氣的奔赴,恐怕就是我後來困在南部的原因。而今迎來中北高巡迴,我和陳為了體驗國家歌劇院的音場而選在首演的台中,順道計畫了一趟三天兩夜的旅程,在隔週補班的悲慘夾縫中縱情玩樂。(每次看劇都牽涉到一些畜畜的成分,上次也是因為勞動節放假才無痛看了《鐘樓怪人》。)

在去程的火車上我們才意識到買票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也才發現不只搶手的前排席位,台中場兩天的票皆已售罄。慶幸的同時也感覺夢幻非常,距離我國中時第一次看 DVD 已有 13 年,作為智慧巨人的容器也早該死去,居然盼得見初代主演 Damien Sargue 和 Célilia Cara 再度攜手,quelle chance nous avons !

出身外國語文學專業,在求學生涯中有幸耳濡目染些許法語文,然而儘管十三年來時不時在貼文裡感嘆這部音樂劇如何影響我、激勵我學習云云,我的法文程度始終只有 A 1/2 ——不是介於 1、2 之間,而是 2 分之 1;隨興哼起 "Les Rois du monde"(世界之王)都是「路飛鴨幕府肥鴨/啤酒阿伯揪你阿伯」的空耳版本。於是在這次開演前我痛定思痛報名了法文課,只為弄清楚省音連音和一堆複雜的法語發音規則,就算無法全然看懂歌詞,至少也要能熱血瞎唱。

11 日晚上七點,我和陳打扮齊整,戴上放大片,準時從飯店搭 uber 前往歌劇院。放大雙眼是為了把 Damien 看得更清楚,我們是浪漫決絕的大野狼。車裡看出去的西屯,無數高樓矗立,四處映閃著摩登的光亮,那是再好的隔熱紙也過濾不掉的富庶與繁華,適合車裡的我們借光自拍。十分鐘後下了車,夜幕中的歌劇院忽地撞進眼簾,瞳孔瞬間曝光,簡直像在夢遊一樣。

時尚的夜色裡,人們各個穿戴精緻,無一不沉醉於崇洋媚外的無用文化實作,人人都是秀異(distinction)的夢想家。陳和我抓著幾句基礎法語會話喋喋不休,暫且區隔心中汲汲營營的他者,在文化資本的殿堂裡漂亮閒晃。直到入場鈴響,沿著雅致的紅地毯走進表演廳,順了順裙襬入座,靜待取悅我們的演唱。(沒,其實我們超吵,到開演前都在大唱 Bienvenue à Vérone ~ ♪。)

廳內燈光漸暗,席間話聲隨之消弱,耳邊傳來一團窸窸窣窣,是眾人收起手機,或扣或拉上包包。調整坐姿至最佳角度,眨眨眼滋潤眼球,睫毛唰唰。序曲響起,布景的夜空綴滿星點。開始了,我們離星空好近好近。

Toutes les histoires, commencent pareil
Rien de nouveau sous la lune
Voici celle, de Roméo et Juliette.

每個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
月光之下無新事
而這個故事,則屬羅密歐與茱麗葉

—— "Ouverture"(序曲)

從前從前、那一天,每個雋永的故事都有著了無新意的起始。仔細回想此生與莎士比亞的連結,最早必須回溯到 S.H.E 的〈茱羅記〉,接著是透過《莎士比亞的文學童話》第一次讀了兒童版的莎士比亞故事,然後才是這齣音樂劇。真正去讀劇本是進外文系以後的事了, "And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 那純真又熱切的一幕至今我都能背出來。晚點讀也好,若是 19 歲前的我讀來,恐怕沒憧憬也沒共鳴,哦哦嘔嘔跳了就過去。

你用像藤蔓的視線
爬進我內心的花園
你讓我生命有光輝
就像一輪美麗的滿月

—— 〈茱羅記〉

四、五歲的年紀最愛的是這樣死心塌地的邪魅歌曲,還因此學會了石碑、匕首等生字,真的是好離奇。總之謝謝作詞人姚若龍讓我與莎翁結下不解之緣,也抱歉了曹格,我覺得〈梁山伯與茱麗葉〉相形之下滿無聊,愛情從來就不只是掛在嘴邊的我愛你你愛我,還可以是吻上我雙唇的罪惡,和為你死了又死的毒藥。

強烈的紅藍聚光燈打下,揭示故事的起始。而後一首首熟悉的曲目輪番演唱,我激動又感傷的熱淚也一串串滑落。從沒想過我會在 "Le Balcon"(陽台)頭一句歌詞唱出來就泣不成聲。誰自稱在誰眼裡見著愛情、又自願投身哪個悲劇收場的命運,這是哪顆星星哪位神祇都定奪不了的。只見羅茱二人沿著熾熱的視線一步步走向彼此,全然無知緣分的紅線最後也將縊死他們,這對於已知結局的我們而言是多麼殘忍又淒美。儘管死神就在一旁嗜血地舞動著,我們又捨得出聲警示,要他們就此錯過嗎?此刻如雨傾瀉的淚水是我無言的遺憾,也是自私如我仍選擇抱憾一世換得一夜絕美,所流的鱷魚的眼淚。

瀟灑多情的 Damien 就暫且不論,Célilia 的演出實在只能以扣人心弦來形容,見她嬌羞甜美就跟著愉悅起來,聽見她的哀婉惆悵便隨其心痛落寞。我可真慘哪。

A quelle étoile, à quel Dieu
Je dois cet amour dans ses yeux
Qui a voulu de là-haut
Que Juliette aime Roméo

是哪顆星星,哪位神祇
在他眼中我看見愛情
冥冥之中是誰註定
茱麗葉要愛上羅密歐

—— "Le Balcon"(陽台)

À quel Dieu 是哪個 Dieu?是 Pierre Bourdieu。有人覺得我很機智風趣嗎?🥺

好的故事總是歷久彌新,何況此次演出的編舞及編曲,光是對照記憶裡五年前的版本也能直接點出好幾處推陳出新,難怪都 20 年了主演群還在不厭其煩地巡迴。想想羅與茱短短五天的悲劇愛情能在這不太文明的文明世界流傳近五百年,還是挺不可思議的。

這齣現代流行音樂劇除了沿用莎翁原作部分設定,其實更像是自成一格的華麗歌舞劇。編導兼作詞譜曲家 Gérard Presgurvic 藉其巧妙手筆,過濾掉原作中諸多應對交鋒,將故事裡的曲折哀歡濃縮後,再灌以音樂稀釋還原。原劇中細膩又迅猛的花言巧語和唇槍舌劍,被挑揀、轉化為一首首赤誠的獨白和對唱,接續不斷地串起各個角色的生平及遭遇。而 Capulet 與 Montague 兩大系族的世仇(vendetta),則以視覺性的歌舞、燈光及服裝逕呈——潑灑以豔紅燃起觀者心中的激昂烈火,傾注以幽藍使人陷入沉沉憂傷無法自拔。相對原作,此劇更意在撩動你我情緒,而非引導反思,因此我在觀看時始終滿懷憤恨與傷感,像體內梗塞著怎麼也代謝不掉的悲慟瘤塊。

"What if they both lived and the feud intensified?" 這樣的質問並不會萌生於落幕前後,因為這是一齣編排得太精準的劇,沒有任何差錯,卻也沒有一處容人盼望或扼腕的空間。命運不該這麼剛硬的,後來覺得死神的安排既出奇也是敗筆,尤其祂又表現得這樣迫不及待。總感覺有一些浪漫在明確之下被無言犧牲。

在此節錄《羅密歐與茱麗葉》原著第二幕第二景的一小段,羅密歐潛入茱麗葉家果園的對話。這場戲也是出名的(到底哪段不出名)"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 出處。接著就請各位品味何謂高明的愛欲交鋒,還有為什麼我說音樂劇裡死神的設計對我來說是敗筆⋯⋯

JULIET
    I would not for the world they saw thee here.

ROMEO
    I have night's cloak to hide me from their sight;
    And but thou love me, let them find me here:
    My life were better ended by their hate,
    Than death prorogued, wanting of thy love.

JULIET
    By whose direction found'st thou out this place?

ROMEO
    By love, who first did prompt me to inquire;


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死哪!羅與茱時不時就在以死相逼,濃烈的愛更生自那兩雙戀慕死亡的朦朧雙眼。茱麗葉最怕的只有隨口對月亮發誓的羅密歐,怕他的愛同月相一般善變—— ne jure pas par la lune, l'inconstante lune ——哎!

一直拿原作相比實在有失公允。對我而言,這齣音樂劇是與原作並駕齊驅的二創;就像業界第一補教名師或者製作精良的 TED-Ed 科普影片,以最平易近人的話語敘述龐雜的概念,儘管措辭通俗白話,省去了多數細節,卻仍不失嚴謹,完全經得起專業檢驗。畢竟要大眾認識經典不可能是把經典直接砸向他們,要每個人都從第一頁開始細細讀起;就算是文學生,修完莎士比亞課只靠 sparknotes 的也大有人在。就跟我對羅與茱產生好奇並進一步愛上,是透過各種改作一樣,接觸任何新事物都是由淺入深。這也是我覺得這齣音樂劇最了不起的地方:將不同時代的藝術表演形式交織成既具普及性亦不減其文藝本質的劇作,甚至證明了古典作品在當今的文化價值。就算莎士比亞本人來看也會感動得熱淚盈眶、拍手叫好的吧?(沒啦我不確定啦我怎麼會知道。)

從 DVD 到五年前到這次,無論看過幾遍,對劇中歌曲對白多麼瞭若指掌,每次觀劇的反應依舊劇烈得連自己都意外,這或許就是 tragic pleasure(以及 Demian 與 John Eyzen)的魅力吧,要被劇情一次次割傷,才有出口得讓情緒宣洩。而說真的,演員、歌手和舞者們專業又敬業的演出,也每每教人無比敬佩。

Do they deserve the life laid out before them? 曾經因為入戲太深,共鳴太甚,寫申論 essay 寫到手指都凹陷,如今才恍然明白凡夫俗子如我根本無從論斷天意。讀過的幾齣名劇裡,人類沒有一次成功抵禦惡魔引誘或悲劇降臨,順著反著都是走在命運裡,只是事關重大或微不足道而已。(後)現代一點地說就是,事到臨頭發現小丑是自己,怎麼也逃不掉。

Mais toi qui vis comme un ange
Toi que rien ne dérange
Tu crois que tout s’arrange
Mais la vie un jour se venge

而你像天使般活著
無視紛亂擾攘
你相信一切註定
但生命自會反撲

—— "On dit dans la rue"(街坊耳語)

如陳所言,音樂劇下半場最震撼的是簾幕垂落的瞬間⋯⋯。回到飯店翻出五年前寫在 Facebook 的後記,那是篇早已將分享對象改為只限本人的貼文,看起來好用力地想寫得跟我當時崇拜的某人一樣好,完全能想見後來的我是多羞愧地鎖文。而那份真誠現在看來有多質樸、多青澀,這幾年間我為了追尋所愛所求,就有多世故、多善於偽裝。

五年後的今日,在這篇耗時一個多月的後記即將完寫之際,我終於不再因顧慮某人而遲遲不停用過分損耗身心的個人 Instagram 帳號,也終於下定決心為這個部落格訂閱了專屬網域。算是同時了結了什麼並試圖開創什麼嗎?想了想,比起這個,更是決意要堅定地為自己而活,不再為了屈就任何人而抹殺自己的過往和嚮往。我其實也再明白不過,從以前到現在,對自己造成傷害的始終不是我的所愛所求,而是那為執念蒙蔽的自己、那對自己狠下心來下手猛烈的自己。

音樂劇下半場中我最愛的歌曲 "On dit dans la rue",羅密歐無助又憤慨地唱出的每一句駁斥,都曾是我對生命最痛心疾首的質問。而從今天起,我想學著拋開對星辰與神祇的信從,於掛在嘴邊的法文會話中加入歌詞裡反覆不斷的 "T'avais pas le droit",你無權如此,喊向所有對待自己的不公,學著不再輕易對任何人事物屈服,不再有目如盲地順天從命,因為——

Non, je n'ai trahi personne
Je ne veux pas qu'on me pardonne
Je vis ma vie tel que je suis je vous le dis

不,我未背叛任何人
我不需要被原諒
我順本性而活,不卑不亢

圖、文 ©空想 blauereve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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