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光

on 2023/02/10

他說,不論人們愛或不愛,總是讓人難過。 

時常想起去年冬天,整座明媚城市難得服貼一層冷靜,就是雲霧、露滴或雨水,目光朝它拂過去,眼裡都有涔涔寒意返射。空氣是黑洞的相反,日夜光影能輕逸脫散;而我是光影的相反,回憶與景色迎頭便沉凝附著。這樣的日子裡,慵懶微溫的毛細孔總在步入室外那一瞬緊緻起來,將周圍皮膚凍出條條紋理。溽夏的路面有熱靄波動飄盪,冬日亦有只在其中形化的痕。

一個月前氣溫驟降,緊接著是近乎漠然的乾冷,某天一瞥乾燥的手背,竟見得幾塊透紅的斑。勾起指節向前繃緊皮膚,孔隙一個個漲成血紅,細紋撐開來大口呼氣,就快要嘆出白茫茫的煙。名為奶油的霜膏,衝出馥郁的香氣一陣一陣,攔住氣味的間歇,刮起一抹油潤往凹隙裡填,那些屈縮的褊狹的,好似就得以伸張,得以撫平。

認識他以後我尤其在意時光的印跡,紋路之外還有年月與距離。可有哪一次不是庸人自擾,終究我會以孤芳自賞的迂迴,亂了彼此的交集。比起坦白無私去愛,我更忠於自己的欲念與心魔,活成自迷自惑的韓伯特,知其不可為卻不可遏止地深情決然而為。憂愁而自滿地,隨一眾推友慵懶喃喃,I can never get over it. The past is haunting me.

我和我亟欲背棄的過往相差無幾,曾傾全身心認同的落為 guilty pleasure,那是我自覺之於他等同罪孽的庸俗迷戀,與他的青睞分別而不可兼得。還擁著本我自重半是用計權衡,半是因為再棄捨,我就一無所有了。原來我放不下他,更不捨放下自己。多想無言地從他的生命裡蒸發,或至少想辦法粉飾一切言行不清,只是再使勁設想,臨頭又心餘力絀。腦海如空氣一般虛白,就算有什麼掠過,定睛只見一片濛濛。

我們各自擁護著好大的自己,如今看來,我死拼硬湊成的只是無比狹小的併集。本該毫無交集的兩人在生命的折返點短暫交會,又分頭奔往屬於自己的征途。我就不該不捨,不該頻頻回望的,我忘了流轉千年的禁忌,誰回頭就注定失去。

遺落了多少事物多少人,自己又因為哪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成為現在的自己,無論基於慣習或者留戀或者遺憾,總忍不住陷入這類思考,只是,現在一心抓緊的每一個,又何嘗不是我無比喜愛的?

有一說是,人永遠割捨不了自己少年時期聽的歌曲。可事實上沒有哪一種浪漫是無法戒除的,對幻象夠偏執,對自己夠狠就可以。嘗試過一次對自身過往視若無物,就能再度面不改色地,將另一道痕跡盡皆抹去。曾經如何貴重珍稀的,終須臣服此刻,從容就義,守護如今反射眼裡的初綻,見證另一段新生。

所以那些重圓和復返,多半牽連著期望的破滅,曾經不見得有多麼好,好過遲遲盼無回報的討好,那就夠好了。

持續太久了的這段,朋友不厭其煩地催我 move on,總遭我長情避閃。因他而聽的音樂,因他而得以寫成的詩文,因他才熬過的鬱期⋯⋯我給了自己太多非他不可的藉口,消極地任他有限的字句在我心裡慢性發炎。讓我望文生義的字句有那麼多,有那麼多關愛無畏地向我直射而來,可眷戀的藤蔓總向著他攀,纏過去的時候劃傷那麼多同樣柔軟的花葉。

他弄錯了,我的憂鬱是我所期待的,並且只跟我自己有關。

為了找一首歌熬到凌晨三點,想起上一次這麼做,不至如此孤執。那天腦海裡轉著一段旋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樂團和歌名,於是一派輕鬆地向他拋出問題而在心底扭捏地立誓:若他答得出來便是我此生唯一。他想沒多久便宣告無果放棄。最終是我在 Spotify 上分門別類編年斷代輪番地聽,為腦裡空鳴的樂句尋得名目。

:好狠,你一首一首聽喔?

第一千次無言愛心。要我怎麼說出口,這有什麼難的,當初不也是在一百多人的課堂名單裡,找一個你?

在筆直前進的時間裡,投向未來的視線,是無能照見當下以外的遠光。以為他傳來的一首首歌隱含我們靈魂相繫的深意,於是誤以為那些歌說著我們、屬於我們。直到往後和一個又一個人相遇,才發現一切不過是為了成全另一段關係的開啟。儘管領著我與後到之人相知的歌詞和樂句,都先是因為他我才能共情。

我總忍不住將投落生命裡的偶發事件擴寫成巨幅的機緣系譜,在其中劃出一條條線段,以幾處關鍵轉折作為一切的接連。這類編纂由於強調先後與因果而容易導致一種將一切化整為命運的論調,更由於只可能後設,只許收攏而不許添增,淒美了盲目的執念。這次是,那次也是,彷彿感受遍了毫無道理的錯愕與落寞,只為某天一盡翻盤——原來我愛你是為了走到這裡,遇見另一個你。於是身陷哪個困局都先是我自願錯步,沒有一段相遇能免於另一段的牽涉,每一道閃光都是基於前者的疊加與釋放,愛你等於愛著全部的自己。

可是我好想念你蒼白安靜的手。怎麼可能被那隻冰冷的手拉著,卻感覺暖得蒸騰?

我本是在冬日裡盼著暖陽,烈日下渴望著凜冽的,浮躁不安、多變易感的旅人。在飲水機前裝著冷水,忽然渴望沸騰的澆淋,就伸手向前,讓水燙上一燙。可我更想燙平的,是那些言外的摺痕和訊號的落差,和我們走向彼此的崎嶇。

Perhaps, somewhere, some day, at a less miserable time, we may see each other again.

或許在某處、某天,沒那麼悲慘的時候,我們還能再次相見。

人們理所當然地說,因無處盛收而溢餘的愛,就該克制。可光是那詞應聲下落,正要沉寂銷匿的情思念想就驚跳,該當隱逝的又呼譟著浮懸起來。除了失憶我還可能失憶嗎?那被我看過一眼,喚過一聲,就再也無能與他斷繫的字——你聽,一段話裡你便多少次毫無頭緒地,重聲他的姓名。

曾經需要五個分靈體才足能自承無缺的感情,自十二月的某時起,隨著一篇篇半途而廢的草稿逐漸失真。如今回顧那過程,竟渾似我所想像中的,魂魄自寓居的軀體一縷一縷揮發。極力要化紀實為虛構,鍵入那些字句總感覺瞞昧真心,誰都能看出我不過是在臨摹一度懇切的真情。差太多了。原來並非我不再能寫,而是不再能寫盡一切愛你之事。

整個十二月建立了八篇草稿,網誌如實呈現了這些不了了之。觀影選書的題材總是關於茫然和失焦,在我最愛的季節,在屬於你的月份,我不再能寫關於我最愛的你。

可冬天依舊只可能是你的。

Je n'ai jamais écrit, croyant le faire, je n'ai jamais aimé, croyant aimer, je n'ai jamais rien fait qu'attendre devant la porte fermée.


我自覺寫了卻未曾寫過,自覺愛了過從未愛過。除了在緊閉的門外守候,我什麼也不曾做過。


引用文句出自莒哈絲《情人》及納博科夫《蘿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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