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的中位,一週的起始。上班途中體感溫度三十六度的這天,也像是體感過了三十六小時。前一晚套上淚眼濾鏡哭訴瞳眸乾澀得再也戴不了隱形眼鏡,過沒幾分鐘就隨興地約好了非戴隱形眼鏡不可的隔天晚餐。其實除了上班上學的外出行程隱形眼鏡都是標配,所以或許這天特意提早上下班以換得見面前梳妝打扮的一小時,也未如我當下想的那樣慎重其事。
上次見面已是冬季末尾,在那之後——幾乎可說是緊接著——又面臨一次親人猝逝。這次的情緒摻得更濁,悲傷被稀釋,籠罩著我的更多是憤怒與愕然,總之是比兩年前多了些送別的哀歡,以及愈發濃重的,對生與活的失措和厭倦。
說回這次飯約。耗時兩週的問答往復夾雜著細碎的不在言中,好不容易約成,餐廳又在見面前三小時公告店休。我太熟悉這段關係裡無數次命定的相遇和錯過了,正打算聽命死心,他馬上傳來了替代方案。某種千鈞一髮。「好吃的」、「好哇」、「出門了」、「K」,簡短細碎。當晚他點的雙色丼裡,有擺得整整齊齊,切得細細碎碎的鮭魚。我仔細打點的外表下,也收容著那勉強拼整,滿是擊破點的心境。
大概是約在缺乏餘裕的平日,也大概是聊得越多越了解我們是完全不同屬性的兩個人,久別重逢的悸動要比想像少得多。譬如酒吧,他喜歡在明亮的小店,近距離看一杯杯精緻的飲料如何調成,我則偏愛隱身於大大的空間裡最暗最隱密的角落,等餐點上桌讓我眼睛一亮。和他見面還是令我開心,日夜想念的人只距離我十分鐘也帶給我有別於溫飽的安穩踏實,然而,在我和他都清醒的狀態,我始終摸索不著與他自在相處的頻率。三年了,說過那麼多話也該察覺我們全然不同的處世態度和生活方式,戴著度數半點不差的隱形眼鏡也再沒藉口看不明白。我總算意識到這段關係裡的阻礙可能不只是喜歡不喜歡,走到一起的關鍵不可能永遠是多年前的一眼定情。
話與話間的空白,一面想著這些,一面將老闆招待的半杯生啤飲盡。此時幾組客人忽然像事前說定,一個一個結了帳就走出店門,隨後老闆也帶著鮭魚到外頭餵小動物去,我們忽然就坐收整屋暖融融的光線和空氣。正當我決心暫別煩惱,陶醉在這難得親密的情境,卻是〈陪他一段〉裡的冰冷句式落入腦海:「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層次中的」、「兩個月沒見,並沒有給他們彼此的關係帶來陌生或者親近」、「他必須回家了」。我忍不住焦慮怪叫,像要逼退這些不請自來的聯想,也像命運的獵物懇求垂憐的哀號。我想起這段關係和小說情節驚人的相似之處,那些無力反轉、隔閡、遺憾與失約。啊,話沒說開前,還是別費心去勾勒幻象。
「你們是來玩的嗎?」餵完小狗後進門的老闆隨口一問,「不是,我們住這,是大學生。」他從容不迫地應對。我好奇他人眼中的我們是何種關係,更好奇——總是主動牽起手的——他的看法。他難道沒感覺作為朋友,我們未免也太不合了嗎?那些他能跟其他朋友自在地東聊西扯的話題,跟我一句也說不上。我要不是對他極其好奇又深受吸引,哪受得了自己像被蠱惑一般,莫名地對某人亦步亦趨?哪來的心力不厭其煩地挑戰自己的耐性,跟一個話不投機的對象瞎耗?
那他呢?習慣就著光亮,靜靜地將一切看得清楚明白的他、好惡分明的他,除了把我視作懂欣賞音樂的同好,和那意外的一學期冒失地打斷他聽歌的同學,還覺得走在一起的我們像什麼?又是基於什麼理由泰然自若地跟我耗了將近三年?即便能隱約想見他單純又直率的回答,我卻始終問不出口。
走出門後,當他說要陪我在附近走走,我再一次從真心和識相之間選擇了後者,演好一名稱職的學姐和體貼的朋友。「你該回家了。」然後故作灑脫地先他一步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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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睡前我如常捧著手機,以夜覽模式濾過的藍光蒸乾淚液,一見換日就點進 IG 動態回顧。
一年前:考前兩個月,賦閒在家讀 First Love, Last Rites
兩年前:親人忽然送醫搶救;那天本該是我們第一次的約會
四年前:大學剛有著落,染上諾羅以前飆著頭文字D
六年前:“the laundry bag is kinda cute”
年復一年的同個日期,一個又一個事件曝上時間的底片,記憶週而復始地層疊。思緒是來回奔轉的片軸,拖拉著長長一串編年敘事捲過來又覆過去,心事重重烙印卻始終囿於一格。三百六十五天各自分格,只有這天,分外耐人尋味,格外令人難耐。身在不住流瀉的時光裡,感知從來只在這天不住空轉,虛晃過片。
原來一年前的失意、兩年前不可抗力的失約、四年前與理想校系失之交臂、六年前的失而復得,都發生在同個日子。渾然不覺的我打從許多年前就被命運一步步牽領至此,沿途還都是我親手將餘地盡滅,退路齊斷。沒有他,就不會選它,就不會遇見他,就不會為了他摒棄過往其它。我又是塞翁又是醉翁,失的得的意不在酒的,全攪和在了一起。
7/20/2020:god please 讓我巧遇,不然今天拿了畢業證書回去就要放棄了。
我不禁想,所有關係人事物重合於同一時空的那年那瞬間,奇蹟似實現的召喚是不是都用日後這些挫折去換?那天的我還沒贅負滿心的患得患失,未能預見往後一次次的窒礙難行,又怎曉得一句含恨又絕望的祈願會成為所有無能為力與無力回天的開端?然而這一切在我後設的眼光裡又是不得悔不得恨的不得不,都源自我一路以來該死又懇切的執念。
那次成真的偶遇便是促成後來失約之會的關鍵。那天在訊息裡我們說要一起去的甜點店,至今仍未成行。結論既然是錯過,為何還要我們一次又一次命定般地巧遇?我愚鈍的腦袋只是想,「錯過」名符其實是齣神劇,以致祂傾命運之全力也要看我們一演再演。
為冥冥的存在說句話。整個雨季只有見面那晚沒下雨,深藍色的天空裡,皎潔的凸月漸虧,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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