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足道哉

on 2022/02/21

等待桌機更新的空檔,我又稍微回顧了存在個人筆電裡幾年前的詩文嘗試,看著看著便想,是不是該把裡頭勉強算是有意義的東西發到網誌上?例如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將愛比做月球公轉、例如情真意摯得不管不顧時寫下的既狂妄又隱晦的告白,畢竟創建這裡的本意就是要趁一息尚存時為自己說話。活著的唯一優點就是還能為自己辯駁,更何況我也沒有能夠放心託付的人,如果哪天猝死了,而他人對我的認識都出自非我本人的誤解或自說自話,我一定是既已死,又想再死,只怕死得不夠澈底。

只是,不過兩三年前的文筆,現在看來也未免太過有勇無謀,簡言之就是爛。不僅修辭用得糊裡糊塗,還喜歡勉強押韻,令我頓失直接發文的勇氣。況且我幾天前才在讀黃國峻的〈泛音〉時心有所感地抄寫下:「這件荒廢下來的曲譜,一定會打消讀懂他的人的盛情,不必了,不會有人從這片衰殘中生得什麼信念的,不會的,即使是他最親信的人。」是還想給誰看?連《度外》都在圖書館擺二十年了還沒有一點翻閱過的痕跡。

我向來是不怕人看的,只感到可惜,可惜兼具看懂我的本事與願意理解我的心意的 homo sapiens sapiens 恐怕半個也沒有,越是坦直呈現,越像是在演示/掩飾孤芳自賞,越使我感覺像在自取其辱。儘管如此,我仍不免像是同一篇文章裡國峻寫的,「不滅的力量,在他身上,將他的處境繼續維持下去,哪怕之前怎麼害自己過不去,最後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度過,並且輕視那逝去的,理所當然地掌握起面前的局勢。」

不論如何絕望,還總是忍不住要為自己賭一口氣,努力完了又謝天謝地感激;明知前路茫茫仍忍不住披星戴月地動身前行,結果所謂的抉擇終究是一如既往地渺視、虧待了自己。連我都忍不住要對自己壞,這事實最教我難受。這事在《哈姆雷特》的經典 To be or not to be 段落裡探討過,柳原漢雅(Hanya Yanagihara)也曾在《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中描述過相近的感受:

但安迪從不明白的一點是:他是個樂觀主義者。每個月、每個星期,他都選擇睜開眼睛,在這個世上多活一天。儘管感覺無比難受,有時那痛苦像是將他放逐至另一個境界,裡頭的一切,甚至是他竭力忘卻的過往,彷彿全消褪成一幅灰色水彩畫,他選擇再活一天。儘管種種回憶將他塞滿,把其餘的思緒全推擠出去,他因此必須很努力、很專心,才能讓自己活在當下,抑制自己難以止息的絕望與羞愧,他還是選擇再活一天。儘管屢敗屢戰得疲憊不堪,僅僅是醒來與活著就如此勞心傷神,他累得只得躺在床上思索起床再試一次的理由;儘管只要去浴室撕下藏在洗手台下方的塑膠夾鏈袋,取出裡頭的棉墊、刮鬍刀片、酒精棉和繃帶——儘管只需要投降,一切就會容易許多——他仍選擇再活一天,在那些極其糟糕的日子裡。

如果我的所念所寫都有一個主題(Subject Matter)或精神(Spirit)可循,最有可能的或許就是「忍不住要努力」。愛而不得卻忍不住亦步亦趨,患得患失卻還總忍不住伸手去要,對生命毫無戀眷卻抑止不了求生本能,每一天祈願著自然死亡而入睡,卻又日復一日地自睜開眼起,不知是拚/盼死或拚/盼活地,死命生活。

有時候會想,如此著迷於人格測驗或星座或人類圖或塔羅牌的我,圖的好像只是一顆全心全意想看懂我的心,雖然我也心知肚明,受人喜歡的魔羯座不是我,有神靈眷顧的牌卡不屬於我,勾起他人對話興趣的 ENTP 也不會是我,我就是所有統計結果裡遠遠落在一邊的離群值(outlier),又醜又笨又一無是處,只是茫茫然地存在著。

One day, you're gonna look around and you're gonna realize that everybody loves you... but nobody likes you. And that is the loneliest feeling in the world.

「某天你會發現,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愛你,但是沒有一個人喜歡你。而這正是這世上最孤單的感受。」馬男如是說。的確,很多人說愛我,想見我,相信我,也有一些基於血緣或同窗情誼的無條件呵護和照顧,但這世上終究沒有一個會/能夠全心全意理解我的人,也沒有人會將我好不容易才吐露的心裡話放在心上。因為太喜歡了忍不住想抱抱我、因為想聽見我的聲音所以打給我,那樣的事一次也沒發生過,只有過硬生生被推開的廁所門、被同學們拖到走廊上聽的恐怖告白,還有一雙雙朝我非禮而來的手;或是「你這麼聰明,不像我們這麼努力還只能看你的車尾燈」、「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快快樂樂的不讓我傷神」、「我真是恨鐵不成鋼」。

只是又有誰應該要全心全意同情誰?誰又何嘗不是艱難地帶著傷痛勉力過活?我不過是比他人更沉迷用一些過分言重的字句嚴以律己又律人、顧影自憐罷了。傷害、傷害,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受傷,要被害的,我又怎麼狠心要後到的人與我一同承擔他人在我身上業已造成的過錯?

有篇《渺小一生》的讀後心得這樣寫道:

裘德失去了太多太多了,但他念了一間好大學、工作有成、擁有哈洛德與茱莉亞如同父母的關心與愛、擁有好友們的友情、擁有既是好友也是醫生的安迪,人生回頭給了他許多,但都太晚了,在他擁有這些以前,裘德自我認定自己不值得擁有什麼,這是渺小一生中最讓人感到無奈與痛心之處。

如果曾經需求過愛,那可能是知道自己再也無能為力,只想有人能來救救可悲的自己。只是又有誰能夠,捧起那顆醜怪、脆弱又奄奄一息的心,不厭其煩地以我認可的愛澆至飽滿?又有誰想,無條件地細心照料那些非由己出的傷痕與瘡疤?

於是我能依賴的,只剩那最無所不能的「共鳴」:誰與我聽一樣的歌、誰和我喜歡一樣的書和電影、誰和我有過同樣的感受,再從中找出一些諸如命運、靈性或一見鍾情等詞彙來哄騙自己,否則孤孤單單地活著實在是太難了,苦苦尋覓著不存在的意義又一無所託的生活,實在是好難、好難只靠自己維持下去。所以我才忍不住要寫,為這世界可能存在的某個同類而寫,更是為排解自己寂寞又無謂的傷懷而寫,即使這樣的日子過起來比起生活,更像僅是在維生。

是從哪一起事件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總是殘忍呢?是衣架、球棒、破碎的手機、塞在嘴裡的毛巾,還是落寞、恐懼、無人聽信的悲哀,或遺存身心的暴力?

一年前曾在blauereverie 1.0版寫下:“Frustrations and miseries could never have been offset by any form of abundance or joy; they befall and kill, regardless of the life one has lived, not prefaced nor foreshadowed.” 活著的苦痛與喜樂無從兩相抵銷,生活再富足都無法填補那被絕望溶蝕而成的空洞。我比誰都更希望自己好起來,比他們看得見的要更努力、更堅定,然而好不容易靠自己建立起的碉堡,卻總是只消一句或故意或漫不經心的輕言,就被摧毀得煙消雲散,彷彿它從來就只是風成的沙堆,彷彿我的付出與悲傷從來就不算數。

他們接著說,說我擁有得太多,說我沒資格悲傷,或說我所經受的、看透的,都是應得。

如同黃偉文所寫,我也「好想知道這個世界/會有什麼人/願意把第一支槍送給/未經污染的靈魂」。只有太過澄淨的靈魂,才會不斷在期望與落寞反覆間,仍對這毫無道理的世界懷抱某種在水一方的純潔妄想;也因此每一次用盡氣力深呼吸後入喉的污濁,才更令人窒息。於是我們越走越遠,追尋的目標越發遙不可及,只為不讓動彈不得的自己顯得失態、顯得無能。

我想我這一生無論是漫長是短暫,都將無足輕重地以瑣碎事物為累,以掙扎與矛盾窮極。真愛、真理或涅槃皆是同根生的避世真言,究竟它的都壯烈地赴死或往生了,我真渴望成為其一,圓滿地、孤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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