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集《新資料夾》呼應式地以「十二月病」為題開場。這個源自日語的名詞，說的是時序進入充滿節慶氛圍的十二月後，單身男女因湧入街頭的一對對佳偶更顯形單影隻，陷入情緒低谷，而患上某種由壓力和焦慮引發的精神疾病。初聞還猜想是某種因深陷於冬日泥戀（我又造字）不起而患上的軟爛病，後才失望地得知並非如此。這美好的月份啊，是我過分希望與之相關的一切字詞蘊含的都是深刻的意義。

話雖如此，我喜歡十二月也不是因著什麼了不起的理由或偉大的情操，不過是因為待過重視西方慶典的安親班，又念過三間天主教學校；那種因期盼遊樂與大餐而生的期待和喜悅，或許就這麼融進了我的血液於無形，制約了我一生的節日反應。若十二月是帕夫洛夫，我就是那隻一聽見叮叮噹就垂涎的狗。

只是這些尚且不能稱作迷戀或愛。

十二月有冬至、耶誕和跨年夜，然而這些舉世的溫馨、喧鬧與沸騰，似乎自某日起便對我施展不了愉悅的魔法。在此須特別澄清的是，我雖本就質疑（甚至鄙夷）婚喪喜慶之內涵，可不至於連固有的節氣或例行的除舊佈新都一概否定，卻因為曾經親眼看見這世上所有光亮縮聚成單個無比奪目的光點，無能為力地墜入這月份裡的僅僅一日，而我也無能為力地從此定睛。自那時起，我便只能任憑自己對那微小、純粹的燦亮亦步亦趨，無暇為周遭混雜的聲色所誘。

第兩百個質數，它療我心疾，領我上進，因此亦不能說不是一種大破大立；或許非必要，但我終究是因它走到了這裡。如寶釵採春、夏、秋、冬四季白花之蕊，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時之雨、露、霜、雪，可巧於一二年間煉成一料冷香丸，以治宿疾之名行除心病之實，我亦是在這一二年間，一邊趨光前行，一邊藉此認識自己，釐清自己的掙扎、想望和去向：原來我本質上還是渴望健全、原來我還是打從心底渴望它；天生那團向光的熱毒從未散去，只因其不斷地加劇、再加劇。

我對十二月之錨定亦是可巧，它也自那時起成為我時刻顧左右而言之他。

——

時逢年末便不禁遙想，最近一次免於患病的風險大肆慶賀，恐怕就是二〇一九年的最後一日。猶記得那天一考完期末便報復性地搭上了公車，去剪了一個人的頭髮，再一個人加入了一群陌生人的跨年派對。回想起來，那是多麼自由、多麼絢爛，又多麼奢侈的一晚；回頭看，那既像世紀末（fin-de-siècle）最後一場縱情迷醉的盛宴，也像山雨欲來呼嘯的滿城冬風。

我並非熱愛歡聚之人——甚至可以說總是渴望獨處——但我仍誠心感謝那晚邀請我留下的髮廊主人，和那天病得頭昏腦脹沒來得及多想的自己。那天固然愉快，但我更感念的是那場與陌生人同歡的預習，總覺得是那晚助我於兩日後的冒進更顯從容不迫——即使實際上到現在想起事發當日我仍感餘悸猶存——或許正因苦於重感冒和宿醉，我才有勇氣跨出三個月來遲疑不決的那一步（結果後來發現他那幾天也感冒，我真的拜託世界別再搞這種惹人多想的巧合。）

那天讀費茲傑羅寫於一九二二年十二月的“Winter Dreams”，其中某段話猛一看特別適合用來形容當時的我：“… He had received a strong emotional shock, and his perturbation required a violent and immediate outlet.”「他受到強烈的情感衝擊，騷動不安的情緒需要劇烈而立即的出口。」（翻譯：劉霽）

看似是以毒攻毒的手段，但我想驅使我行動的更是一股強烈的直覺：我想要我們兩個的世界交會、我想要我們兩個在彼此的生命中，我的生活裡若能有他，一定會很好很好；或者也可能是 ENTP 社（交）恐（怖份子）本性的正常發揮，而非通盤性的謀策，反正未來本就無從預見，我是要厚臉皮一刻，還是要抱憾終生？的確，那是當學期的最後一堂課，之後就爆發了疫情，雖然那半年間我們意外地巧遇又巧遇，但那許是建立在我們已認識彼此的基礎上所暈散出來的能量，而非某種純因幸運所致的天註定。

至今仍不解後來的他怎麼會屢次約我這個怪人見面，但反正我也喜歡見他，不見白不見。

那次跨年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嗎？二〇年初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兩年過去了我依舊想不出能夠轉化並記錄整起事件的方式。

——

這篇從十二月初寫到都要聖誕節，才終於寫到了這裡。整個十二月我幾乎週週宿醉，也不曉得究竟是因為恰巧，還是因為我想在屬於他的月份裡全心全意、不顧一切地想他念他，如第一段所說的——冬日裡的泥醉之戀。又想到每次他看我喝茫的時候總會手比二或三問我那是數字幾⋯⋯啊，即使眼盲我也知道那全都是屬於他的數字！二是他，三是他，此後的所有數字都只會是二與三的總和，他的總和。

今天送了一份禮物給自己。在10/10尋尋覓覓了兩個半小時，最終在候選的兩瓶間選擇了更適合自己的那款香水，即使捨掉了簡直是我臆想中他的味道的菸草皮革，終究還是想著他而下的最後決定。那是苦甜的清香，發似尖刺卻內斂知止，防人的戒備下是道從容又精練的香跡（sillage），沒有驕傲的展示或突顯的存在感，而是如他在我心中佔的最大部分留白，恬淡安適，溫柔可親。那正是因他才開始慢慢喜歡上的自己的樣子。

生日快樂，愛你快樂，我因為愛你而更努力成為可愛之人，向你奔去的我才有不絕的愛的能力。

今年差不多要過完了，我們又約好了明年一月一起喝酒。明年見，我親愛的十二。